朝歌文坛《淇园笔会第三卷》
个人文集 - 东驼子 - 吾师尚老
吾师尚老
作者:东驼子  加入时间:2012-9-9 7:36:10  

    高中三年,惟一没有换老师的科目是数学。数学是聪明人的游戏,偏偏我对数学天生不开窍。就像相声里说的那样,小学时颇纠结于水池里灌水与放水的应用题,所以一进高中听说班主任教数学,马上心情复杂,我既想拿出成绩让老师刮目相看,又对自己的能力心存疑虑。有一句很老套的表述可以用在这里:老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竟然让我做数学课代表!
    关于班主任尚老(这是我在35岁时给他的称呼,16岁以后那三年我们把这两个字前后换位称呼他),我愿意借用小春同学的描述如下:长长的裤管,一只皱皱巴巴垂着,另一只半挽到膝盖,一头凌乱无序的自来卷,带着点料峭的华丽。
    小春笔下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按理应该辞采飞扬地去教语文,由此可见不修边幅并非诗人的专利。尚老让我做课代表,完全是被我的入校成绩所迷惑。那年的第二、三名,还有一批潜力股,都在我们班里,第二名是班长,第三名是团支书,就是我。作为退役教师,我能切身体会尚老接到这个班时的心情,就像拿到一手的好牌,从一开始就可以喜滋滋地憧憬美好结局;就像在沃野播下精心培育出的良种,为了丰收的季节,千辛万苦都值得。对于这件事的比喻,越是贴切,我心里就越是难受,因为尚老没有赢牌,也没有丰收。三年后一帮人稀里糊涂丢盔卸甲狼狈四散,各人去找新的起点重新奋斗,而尚老站在受表彰团队里,眼神落寞,满怀忧郁。
    人生的一局玩笑。开给我,也开给尚老。没有什么比从希望的云端忽地跌落尘埃更疼了,心疼,内伤……
    后来,和同学再提这段伤心事,大家都说,这个结局,除了对不起自己,我们最对不起的,是尚老。尚老全心付出,我们却轻易负他,如同一群不解风情的孩童。
    尚老比我们只年长八九岁,现在我们待他如兄长,但在我们心底,他永远是老师;而在当时,除了极个别冥顽不化者,哪一个站到他跟前不是毕恭毕敬的?我们对他的既敬且畏,随着相处时日渐多,才增加了亲切的成分。但对我来说,这个过程也许要更长些,因为我本就不擅与师长打交道,却被迫由于收发作业每天要单独到他办公室晃悠两次,时常被单独问话。可恨的是,一年级贪玩到昏天黑地,所以他问我学习情况,我只好含糊地应付说还可以。
    可是这种应付的说辞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一年里我的成绩一路下滑,就像是滑雪项目里的高山速降。那时候雨雪似乎真的多,而我的世界里更是雨雪交加。尚老看在眼里,不知道心里是不是着急,总之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单独训我依旧语气亲切,只有在多人被训时语气才稍微严厉。他要让大家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却又有些迷信(只是我现在的忖度,错了当我胡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帮我分析各科成绩,说拖后腿的主要是物理化学,将来学文科,影响不大。
    也许是照顾我作为课代表、他作为任课教师的面子,他没有说我的数学糟糕,其实我心里清楚有多烂。对于这一点,我从不怨天尤人,别人能学好,独我四顾茫然,说明不是老师教的问题。眼看着课堂上几位在数学上天赋异禀的同学,如我的同桌基勋和后来成为税务系统精英的红星,不仅能跟着老师的思路快刀斩乱麻,还能独辟蹊径令老师颔首赞许,我却理不出一点头绪,脚步踉跄着与冲刺的队伍越拉越远。
那年夏天,文理分科。我省去了犹豫不决的烦恼,继续跟着尚老,学文科(十八年半之后,尚老告诉我,他本来是想带着我们学理科的!!)。当时尚老的办公室已经由校门口的危楼二楼搬到了学校主路西侧的瓦房里。我在路边报栏处游荡着,听闻原来班里的男女同学多数与我志同道合,坚定地站到了尚老的大旗下,心里甚是欣慰;而且还有新朋友加入,后来的同桌小堂,后来形影不离的龙哥、春明,都赶来汇合。
改旗易帜,我们的教室搬到楼下,由五班成了二班。
    一段新征程要开始了,我磨刀霍霍。
    二年级开学不久,尚老利用一个班会时间(周一下午第三节吧)开动员会。一群青春洋溢的新知旧交,忽闪着睫毛点亮眸子,紧握着拳头沸腾热血。尚老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要证明,你们不比别人差。
下了课,我直奔校门外200米的新华书店。尚老说了,各人根据自己的情况,有重点地进行突破,哪儿缺哪儿补。我挑了一本厚厚的英语参考书,还煞有介事地在扉页上写下:一万年太久。(现在想来纳闷,为什么我不从数学补起,莫不是我对数学有了信心而我的英语却更烂?)记得有一回,为学习消得人憔悴的春明看到这句话还有意拿我消遣,也许他误以为这话是要表达海枯石烂的情意吧。我说,我要表达的是后半句,你知道的,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的两年,是无法用言语去准确描述的时光,也许只有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当它一丝一缕悄无声息地在心头闪过沉默而晶亮的影子,你才能重新捕捉它如细流潺潺冲刷心田留下的纹路。斗志昂扬,朝气蓬勃,纯真善良,无忧无虑……这些关键词对于今天的我们是否已经稀缺,而用来形容当年的我们却又是何其苍白!
    因为那是我们一去不返的青春!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理想退化翅膀,美梦返回现实。
    也许,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人要承担不同的分内之责。那么在当时,我们的职责就是,听尚老的将令。应该说,尚老并不擅长站在讲台上长篇大论去调动大家的情绪,甚至有点拙嘴笨腮,这一点我自认为深得其真传(也许还要变本加厉)。他讲的都是再朴素不过的道理,所以很少有排山倒海的震撼或压力,但总让人听得进去,因为你知道他是一心为你好,虽然具体到做的时候多少会打折扣。
作为班主任的尚老,有他严厉的一面。记得二年级放暑假那天,全校大扫除,教室、卫生区都在检查之列。大家分头忙活,眼看日头升到半高,才坐回教室,满屋子洒了水的清新尘土味儿。大家嘁嘁喳喳像一群等待放飞的笼中鸟,擦着汗等着尚老训示。尚老站在教室门口,各路完工的人马从他眼前鱼贯而入。忽然,他瞅见正对着教室的松树下有几堆垃圾还没有清理,在那么显眼的位置,简直像是梳了头洗了脸却忘了擦鼻涕,再标致的容貌也给毁了。于是尚老怒了,转身上了讲台就问,门外谁负责的?大家马上安静了,没一个人敢吱声。尚老见无人应声,就把火气撒到我和某鹏同学头上,让两人拿了工具出去清扫。当时这俩人是班干部,具体职责不可考,但既然成了惩罚对象,在尚老眼里一定有失职嫌疑。在尚老和全班同学无声的监督下,俩人弯着腰把垃圾堆清理干净。尚老在十步外,不知道是不是听得见俩人的低声抱怨,那位不知名的不负责任的同学,我们会一辈子想念你的。(这件事的另一个版本不是扫垃圾而是拔草,地点不变,哪个属实成疑。)
很多年以后,一班某同学用羡慕加向往的语气对我说,那时候你们二班班风多好,多团结啊。我身在其中,却并无特别的感觉。如果那不是出于礼貌的恭维,那么我要说,好班风其实并非建立在尚老的严厉之上,更多的反而是和颜悦色的平易(会不会是二十年的时光让我过滤掉一些什么,甚至把不快转换成了美好?)。仔细想想,尚老的管理似乎没有很特别的招数,只是尽职尽责而已。比如每天他和大家一样早起晚睡,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体谅他的辛苦,但在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有他陪着,谁还好意思再说自己命苦。
    当然,再尽职的老师也不可能一刻不离地盯着学生,所以,班主任的课代表(或者班干部)通常会成为公开的卧底,要时常就班里出现的情况向班主任打小报告。如上所述,那时我每天要到尚老眼前晃悠两次,却从来没被当做监控摄像头来使唤,我不需要泯灭良心去告密或替谁掩饰,因为尚老从不拿班里的风向来考验我。后来我认识到,我现在这种不迎合不矫饰的脾气,与尚老朴实的管理方式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无关系。尚老对情况的掌握,靠的是自己的观察。虽然在健康向上的班风熏陶下,大家逐渐培养了不错的学习习惯,但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们总会有按捺不住的冲动,渴望在了无拘束的状态下搞点小恶作剧。于是,自习课上,尚老的身影会偶尔在窗外掠过(集体玩纸飞机的那个晚自习,多谢尚老例外的缺席,为我保留了一份美好的记忆),教室里某同学一声觉察的暗示,骚动马上归于平静。未能觉察的情况也有,一个晚自习,我和基勋同学切磋琢磨课业跑了题,竟至面露微笑手舞足蹈,忽然尚老推门进来,直冲到我俩桌边,厉声呵斥了几句。
那天晚上,头上的电棒管强光刺眼,让我抬不起头。
    扪心自问,依我当时的顽劣指数,被拉出教室罚站训话绝不为过,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一次,我不得不感谢尚老的宽容。高三第一个学期末,考试过后几天,没有放假,大家都在学校里心不在焉地耗着。一天上午第四节自习课,几个素来好动的人腿脚痒到难熬,看看老师没来,于是互相递个眼色,一伙人公然翘课到后操场去踢球。激战正酣,阿保同学跑过来喊我们(那时他坐第一排,跑腿方便),原来是尚老到班上公布成绩。一伙人大惊,顾不上编造搪塞的理由就急匆匆往回跑。大家低着头钻进教室,在肃穆的气氛下(或许还有人在偷笑)各回座位。万幸的是,那次尚老竟然没有追究,不知是出于对弟子们有张有弛的理解,还是因为面对成绩单的好心情。那次整体成绩不错,刚刚坐定的基勋、红星、龙哥、大华等同学和我的名次都比较靠前。我拿到的是高中三年里的最好位次,当时我低着头坐在座位上,不敢抬头去迎尚老的眼睛。我汗流浃背着,只觉得一股蒸气在头顶缭绕,虚幻的自豪感悄然肿胀,压倒了违纪带来的短暂羞愧感。
半年后,多雨的夏天。尚老到家里来找我,忘记了是想安慰我,还是想劝我复读。我忘不了的是,当我将他送出大门,与他挥手道别时,蓦地发现他的侧脸上,那一撮刺眼的斑白鬓角……
    再刚强的人也不能抵挡时光的无情剥蚀,只有刻骨铭心的伤才能例外。十六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班级聚会,一群褪去青春颜色、面目全非的老男孩老女孩,围着尚老喜笑言欢。尚老一直乐呵呵的,仿佛听到有人在讲多年前自己的笑话:有天晚上下大雨,尚老说,天气不好,回不了家的就不要回了,别管男生女生,一块在寝室挤挤凑合一夜吧。然而尚老终于在私下里说了一句醉话——本来我对咱班抱的希望可大了……笑容僵在脸上,嘈杂已然冰冻,时光愈合不了的伤口又崩开了。
    多想时光可以倒流,把所有的故事重写一遍,我绝不厌其烦。在新的故事里,也许会有人物分量的变化,但尚老依然是我们青春故事的主角。在故事的结尾,我宁愿它俗套地皆大欢喜,我会握着尚老的手说,老师,我们不会给你丢人的……

2012年1月29日

Ps:9月8日上午与春明在上街路偶遇尚老,我二人恭敬称师,简短寒暄即去。尚老容颜沧桑头发稀疏,然精神愈发清健。以此文敬祝尚老并爱学生与得学生爱戴的老师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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