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到处白花花的刺眼。几个男生午饭后在寝室里呆不住，就跑到后操场去打雪仗。
这一次的主角不是群体而是一个人，高某这家伙一贯很活跃，整天上串下跳有使不完的劲。这天中午他精力过剩，和几个同学在白茫茫空荡荡的操场上团着雪球互相追打，大家身上都中了不少雪弹，有的脖子里也被灌了雪。谁都知道玩这种游戏不会觉得冷，只能越玩越热乎，因为一旦你吃了亏，你不可能不去反击，甚至想给对方加倍的反击，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在这种无休止的你来我往之中，大家的四肢都得到了活动，不到兴致衰减是决不会罢休的。
在一片嬉笑喊叫声中，雪球飞来飞去，大家闪展腾挪，然后瞅准机会还击。忽然有一个雪球向高某头上飞来，这家伙正弯腰抓雪，刚一抬头，雪球啪的一声在他的额头上砸开了花，满脸满脖子都成了飞琼屑玉。这家伙素来身手矫健，当时虽然个头不高，但在篮球场上却是一把好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健儿却遭此等狼狈羞辱，传了出去让人情何以堪？于是这家伙当时就有点恼了，他拨拉一下脸上的残雪，看清了发出这颗炮弹的人，一边咬着牙一边狞笑着向那人扑了过去。那人一看他发了狠，扭头撒腿就跑，高某就在后边紧追，他的目标是把手里还没有团成团的那一把雪塞进对方衣领里，好让对方和他一道分享清凉快意。两人在操场上兜了个圈，也许是前边那人发现空旷地界逃脱不易，他忽地掉头向操场角的小路跑去。操场角是学校后墙，沿小路绕过那一堵墙就跑到校外去了。后边这家伙一看他要逃脱了，脚下紧追了几步，在前边那人将要转过墙角时把手里的那一把雪使劲撒了出去。
那时候操场还没有围墙，南边隔着一道深沟是一片民宅的后墙，东边和西边全开放，都有小路可通。住在东南一带家属院和西边阁南村的教职工常常走近路斜穿过操场到学校去。这天正好有一位老教师步行从小路到学校去，当他走到学校后墙外的拐角处时，忽然一阵倾盆大雪从天而降……四五十年来，他不知道被大雨淋过多少次，但是被扑面而来的急雪浇透这是第一次，他一下就懵了。
当高某在墙角站定时，他知道闯祸了。他追的同学已经跑远，一个老教师在他面前弯腰低头清理着衣领里的雪。老教师并不担我们的课，但高某知道他是个老师，所以他赶紧走上前向老教师道歉，并为他掸去身上的雪屑。
老教师正在气头上，一看原来是个学生搞的鬼，越发怒火中烧，不仅对道歉不领情，反而揪住高某，开始厉声喝斥他（具体内容可以想象）。高某自知理亏，只好一再赔罪，情真意切，本想侥幸逃过这一劫。哪知道老教师不依不饶，非要拉他去见班主任，对这等顽劣的学生不施以重罚他气愤难平。
这一来高某可不干了。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也值得上纲上线？要说伤到了你的师道尊严，你不说能有几个人知道？再说我已经道了歉，作为老教师连这么点肚量都没有？何必要逼人太甚呢？这几句话是我说的，有为同学辩护的嫌疑，但我只是设身处地模拟了高同学当时的心理，虽是虚构却也符合实际。高某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了不得而知，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他马上对老教师的不依不饶进行了坚决的反抗——他挣脱了老教师的拉拽，扭头跑进校园。
二年级时我们的教室已经搬到了楼下，是距离操场西大门最近的那栋楼，所以高某从西大门跑进来，很快就钻进了教室。但是高某在前边跑的时候老教师也没闲着，他撒开双腿在雪地上急追，这要冒摔跤的危险，可见他内心的愤怒程度。当高某钻进教室时，老教师隐约看到他身影一闪，他能确定的是哪一栋楼，不能确定的是哪个教室。他有点犯难了，在楼下三个教室门口徘徊，在我们教室门口停留时间最长。
当老教师追到教室门口时，我已经坐在我的座位上，看到一个老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我还以为是谁的家长到学校关心下一代来了。我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就是高某吧？那时我还不会强作镇定，现在也还不会。我之所以在这里出现，是想告诉大家，此前的事情都是后来高某告诉我的，并非我的亲见，所以难免细节失真，而此后的事情虽是我的亲见，但因为时日久远，也不能保证千真万确。比如说高某进了教室之后如何躲藏，是蹲在后排以桌椅为掩护，还是趁老教师不备从后门开溜，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模糊记得的是，下午上课时，老教师找来班主任，把高同学从教室里带走了，至于惩罚，不过就是一顿狠批吧。
这件事后没过几天，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说，下周我们要换一位政治老师。几天后，挨了雪球的老教师站在我们班的讲台上，开始慷慨激昂地为我们灌输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为了官报私仇才自告奋勇来教我们的，因为后来他并没有故意为难高同学；高同学也很识趣地苦读政治，常常在辅导课上主动向老师求教。于是一场误会终于冰释了。
十几年后的今天，天灾人祸愈演愈烈，冬天的雪越来越少，昔日的少年越来越老，打雪仗的乐趣只有在人工降雪、童心萌发中去寻找了；而打雪仗的戏剧性故事怕是也要越来越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