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

 

一、烟袋

谁人知道

父亲内心深处的悲苦

 

那一年

父亲的头发

呼啦白了

那一年

父亲学会了

拼命抽烟

 

父亲

把坚韧的竹根

削成烟袋

父亲

把柿叶茄叶

制成烟丝

 

黎明

对父亲来说

是一个艰辛的开始

出门下田时

除了背负沉重的农具

还背负着

柴米油盐的焦虑

以及无时不在的

羞辱和歧视

父亲默默包好烟叶

揣上烟袋

 

烟袋

是父亲的知心朋友

在孤独冷落的田间地头

父亲用火焰点燃烟叶

悄悄把焦虑、羞辱、歧视

孤单

化为烟云

烧成灰烬

 

傍晚

父亲拖着疲惫回家

家决非宁静的港湾

也不是劳累身体的靠垫

兄弟姐妹

他们伸着长长的手

和父亲索要吃穿

索要快乐

父亲空空的口袋里

哪有这些东西

 

酱黑的夜色中

父亲蹲在墙角

划根火柴

把夜色点亮

把烟袋点着

一袋接一袋

没完没了抽烟

直到把孩子们都抽进梦乡

把夜晚抽得宁谧无声

 

父亲沉默寡言

却常常对烟袋窃窃私语

父亲眉头紧锁

却在淡蓝色的烟雾

轻轻舒展

父亲把苦辣的烟雾

深深吞进肚里

把痛苦忧愁长长吐出

父亲手中的烟袋

是一支忠诚的拐杖

拄着它

父亲没有倒下

拄着它

父亲一步一步

走过生活的泥泞坎坷

 

父亲走的时候

手里紧抓

被烟油腻黑的烟袋

天堂里

父亲依然离不了

他的命根

他的宝贝

 

二、老烟到天明

 

父亲靠着

深色夜幕

点燃一袋老烟

把黑夜抽的苦辣

失眠

 

父亲的炕头

不是用来睡觉

是用来抽着老烟

思考

作难

 

父亲用金属烟袋

敲磕炕沿

他想把漫长的夜

敲打成一支没有忧愁的歌

他想把愁苦

像磕掉烟灰

磕到炕下

他想让愁苦

随烟雾吐出

随烟雾消失在夜幕

 

一袋老烟

抽明了天

父亲脸上的皱纹

更深

父亲的腰杆

更弯

 

三、皱纹

 

父亲满脸的皱纹

仿佛是晦涩隐喻的文章

我每天看它一百遍

甚至

用我柔软的手掌

一次次触摸

依然没有读懂

只觉得

那不过是岁月

搞的恶作剧

 

其实

不是那么回事

许多年以后

当我踏着人生的轮回

当我双手接过

父亲的角色

把为人之父的担子

搁置于自己的肩膀

才读懂父亲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父亲的皱纹

是苦难的风

在平坦的沙漠

雕刻出的山丘

是寒冷的雪

在荒山上叠集的雪峰

是步履艰难的车

在泥泞的道路上

轧出的深深的壕沟

是凛冽的苦霜

吮吸了叶面的汁液和色彩

抛撂给大地的

一片枯槁黯淡的败叶

是苦咸的海水

把一只充满活力和理想的航船

浸泡得坑坑洼洼

锈迹斑斑

 

尽管

我能偶尔听到

父亲的歌声

像欢快的鸟唱

其实

那不过是愁苦的另一种

表达方式

 

尽管

我偶尔能看到

从父亲脸上的皱纹深处

拱出的一丝笑意

其实

那不过是浩瀚沙漠的

一径小草

是云彩缝隙的

一线星光

 

尽管

我能看到父亲

蹲在暮色的角落

一袋一袋抽烟

一次一次把火红的希望点燃

其实

是无可奈何的父亲

用耐心和意志

在和苦难较量

 

父亲

把愁苦浇注的皱纹

置放在艰难的下面

无言地支撑着

昨天

今天

还有明天

坚韧地维持着

生活秩序的

正常运转

 

时光年轮的每一刻

每一圈

竟没有风调雨顺

来熨平

父亲的皱纹

竟没有丝毫的幸福

丝毫的快乐

挺身而出

给父亲一个舒展皱纹的理由

并非所有的人

都是强者

并非所有的人

都能超越苦难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

在苦难的残酷折磨中

他带着满脸的皱纹

默然

绝尘而去

 

父亲去了

但我手里

依然握着

一把杂乱的皱纹

我走不出

永远走不出

父亲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