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园笔会第一卷
 


疯子
  作者:周晓峰         上传时间: 2005/5/29  

 

      毛毛细雨在冷飕飕的秋风中默默的下着,路灯也没精打采的发出昏黄的亮光,我没有披任何的雨具,在雨雾中快步走着。
        一个个子偏高,显得有些清瘦,留着一头长发的人,双手插在裤袋里,若无其事的在雨雾中漫步。一看背影,就知道是谁,他总是这样:今天,在这个街口,明天,在那个路边,双手插在早已扯开缝的裤袋里,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不知嘟噜着什么,一边盲无目的地四处游逛。
这是那个疯子。

        记得我参加工作第一天,就碰上这么个人。
        “喂,老林头,”小英子这样叫他。其实,看上去老林头也就四十多岁。
        “你的元旦社论写好了吗?”
        “快了快了,”不知是明显的撒谎,还是因为在我们这群姑娘面前有些羞惭,他局促且不自然的答到。
        “你的文章能发表吗?”
        “会的,一定会的。”问的多了,他就拿出认真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到。
        “现在都八月十五了,你那元旦社论……。”
        “不、不是这样,”老林头一下子张口结舌:“这个元旦么——明年还有,年年都有的。”
        “你的元旦社论写到哪一年了?恐怕写到一九八0年了吧。”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老林头不知所措的答到,大家不由的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就这种德行,还想写元旦社论!”我不由得轻轻的摇摇头,心里暗暗讥讽道:“哼!不知天高地厚!"
        “元旦社论非常重要,它是全国人民当年工作总的指导方针,一经发表……”
        谁知,他的兴致上来了,竟滔滔不绝的演讲起来。我知道,像这种没人搭理的人,一旦有人能跟他说上两句什么话,就会兴奋的忘乎所已,不知自己是老几了。我们都忙的很,各自照顾买东西的顾客去了,老林头看看没人再理睬他,也扫兴的走了。
        “这是个疯子,”小丽说:“整天没事,到处发表演讲,四处胡写乱画。你看这门上、窗上,还有那边墙上的粉笔字,全是他胡写乱画的。”
        我仔细一看,果然有许多粉笔字杂乱的写在墙上、门上和电杆上。
      “宪法没有县委大,县委没有公社大,公社没有大队大。”
      “胡言乱语,”我心里暗暗思忖。
      “严禁违法乱纪,严惩打人凶手!”
       又是一条,“他也许挨过打吧?”我寻思。
       “本人卖房三间,请买主面洽”。我却不认得这个“洽”字,也不好意识去问别人。只见那边墙上还有:
“治疗白内障处方”……。
        字的内容我倒不大关心,使我吃惊的是那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在农村下乡当知青时,我也当过几天民办教师,有了几年锻炼,自认为自己的粉笔字已经写的满可以了。像我们这一批同学,比得上我的恐怕是很少有的。现在,看到这样工整而秀丽的粉笔字,我不仅为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满足而感到遗憾羞愧。
      “这一手字写的不错,”我有点不情愿的赞扬道:“白搭给这种人了。”
      “字么,是不错,”小英子接上来说:“这家伙能着呢!听说想当年拉手风琴、写毛笔字、画画都行,甚至还有一付不错的嗓子呢!”
        小英子的话不假。后来我曾亲眼见老林头站在一个高台上,上身穿一件发污的白衬衫,下摆束在了说蓝不蓝说黑不黑的裤带里,只见他浑身哆嗦,摇头晃脑,一边疯狂地弹奏着并不存在的手风琴,一边引吭高歌:“啦啦啦……”。但听声音,好象不怎么样,并没有小英子说的那么好。
        “他怎么能成为这个样子?好像是个有才华的人”,有一次,我问小丽。
        “这个人哪,原来在H市当教师,反右时被迁送回家。听说开始还挺积极,又是当民办教师,又是办业余学校;还组织宣传队,教唱革命歌,有个决心立功赎罪的样子,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
        “怎么疯了?”小英子显出:“你连这都不懂的样子,”“回回运动,都有他的事,挨的棍棒可不少。小的时候,我还打过他两竹杆呢。
        “为什么呢?”我问。
        “那是因为,有人揭发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并且用资产阶级那一套腐蚀我们青少年。开批判会时, 我们一群男女小学生,用从河里挖来的烂污泥,甩的他满身满脸都是。我嫌烂污泥太脏,就找了根竹竿狠狠地打了他两下。”
        “打的好!”我也感到由衷的高兴了。
虽然,有时候我同情老林头经受了那么多皮鞭、棍棒,但一想到他竟敢反党反社会主义,不由得我恨上心来:“这样的人,都死光了才好呢。”

        雨,似乎下的大了一点,也更冷了一点。我加快了步子匆匆走着。只见那个疯子可能是因为冷的缘故,两只胳膊紧紧夹住他单薄的躯体,脖子也紧缩在衣领里面,背上,已经明显地湿透了一大片。那笈着双破解放鞋的双脚,却依然在若无其事的漫游着。看到一个人,沦落到此种地步,我忽然有些可怜他,不由得又想说些什么话来表现我的这种可怜。
        “喂!老林头,下雨了,该回家了。”
他骤然一惊,回头看了看是我,又依然扭回头去,照旧向前走着,嘴里不知是冷的牙齿打颤,还是嘟噜着什么,反正没有吭气。
        “这个疯子,精神病,歇斯底里”。我心里很有些愤然,但总归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想,自己那点菩萨心,早该进历史博物馆了。
        我赶过了他,继续走我的路。
        路边似乎有什么动静,也许是老鼠吧!现在真是老鼠成灾。当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忽,好像一个幽灵或是某种不可琢磨的气息向我袭来。
        “谁……。来不及回头,一只铁钩般的手臂紧紧的卡住了我的脖胫,一阵窒息,加上强烈的惊吓,我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也重重的甩在了地板上。

        “起来!起来!把钱给老子放到哪里去了?”一个低沉、粗野的声音。透过窗子进来一束微弱的灯光,照在我脸前一炳摇晃着的匕首上,反射着阴暗的灰光。
这是谁,声音有些熟悉。对!想起来了,这是那个自称地头蛇,人称土霸王的无赖黑老疤。是个在偷了白偷、打了人没事的道路长大的家伙,是我们全体营业员 要对其“讲风格、讲忍让”的老主顾。想起平日大家受的气,今天的罪恶行径,不由心底升起了愤怒的火焰。
        “他妈的,老子问你呢!”黑老疤又踢了我一脚。
        猛的,我推了他一个后退,冲向门口。一边拉门,一边大声呼叫:
        “快来抓坏蛋!快来抓……”
        一个东西猛烈的击在我的头上,只觉得嗡的一声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芳!小芳!”
        一个生疏又似熟悉的声音吃力的呼叫着。谁在叫我?坏蛋跑了吗?我挣扎着爬起来,只见昏暗中有两个人滚打成一团。
        “小芳!快!快去叫人!”
        听出来了,是那个疯子老林头。只见黑老疤拼命想甩脱老林头,老林头就是死死不松手。
        “小芳!快去叫人!”老林头吃力而又急促的喊道。我慌忙拉开门跑了出去,刚跑几步,我似乎看家见孙主任带着几个人跑来了,我那极度紧张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
        “孙……主任……!”我无力地倒在了路边的泥水中。

        我觉得身上发冷,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北风呼啸,漫天皆白,昏暗的天空使人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好冷啊!直冻的我浑身哆嗦。
前面有一处火光,我高兴极了,向那火光走去。谁知,刚走几步,就象到了一个火的世界,周围全是熊熊大火。一会儿功夫,炙烤的我汗流浃背。口渴,要命的口渴,我忘记了那剧烈的头痛,忘记了烈火把我皮肤烧灼得疼痛。“水……水……,”我使尽了全身的力量喊叫,那声音却很弱,好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水……水……,”正当我绝望的时候,忽然,天下起了大雨,我张开口贪婪的接着那沁人心脾的雨水,真甜呀!我又幸福的昏倒了。

        “哗!”的一下,彩灯齐明,通亮的舞台上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走上来一个年轻的歌手。他身着燕尾西服,茶色领带,雪白的衬衣,下摆束在了笔挺西裤的里边,动作是那么潇洒大方。这是谁?这不是那个疯子——不,老林头吗!他怎么到这来了?他怎么变的年轻了?
一曲唱罢,群情激愤,欢声雷动。唱的多么好啊!我想起他坦胸露臂在街头唱歌那会,跟现在可差远了。怎么回事,他怎么到这来了?我苦思幂想百思不得其解。
        “小芳!”
        老林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是……?”
        我吃惊的望着他。
        “不认识了?我是老林头呀!”
        “老林头,真的是你吗?我记得你总有四十多岁了吧!”
        “那里,那里!你可多说了,”
        老林头伸出两个指头:
        “我才二十多岁呀,你恐怕记错了吧!”
        “不会的,在一个下雨的晚上,你救了我,也保住了国家财产。后来,你怎么到这来了,那个坏蛋呢?”
        “不!你说的那不过是一场恶梦。现在好了,全都苏醒了。”
        “恶梦!苏醒了?”我疑惑起来。
        “是呀,那些年全是一场恶梦。你看我的什么:右派分子呀、里通外国呀、孝子贤孙呀等等,全都没有了。随着那场恶梦的苏醒,都消失了,化为乌有了。”他望着我那双惊愕的眼,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日历本说:
“你看看日历就会明白的。”
         啊!我大吃一惊,日历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二日。”
        “这不是我的生日吗!”
        “什么!”这回是老林头吃惊了,“你的生日?不会、不会,你再仔细看看。”为了不使眼花,我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眼。

        “醒了!醒了!”有谁高兴的叫着。是小英子!还有妈妈、孙主任、小丽和老张叔叔。他们都微笑地望着我,一付惊喜的样子。啊!都来了,大家知道我做了一个恶梦,都来看我了。
        “我已经苏醒了,妈妈!”
        “哎呀!可把妈吓坏了,整整三天没睁眼呀!”
        “什么!三天没睁眼?”我又疑惑了!
        “是呀!你高烧四十度,一直昏迷不醒,光会喊叫:水……水……,一点东西也没吃。”
        全明白了,这是在医院里。刚才那一幕,才是梦呢!那个年轻的老林头;华丽的舞台;雷鸣般的掌声,全是好梦。而那个坏蛋,却是真的。疯子也是真的,他一定还是四十多岁,还是长长的头发,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阴雨中若无其事的走着。带着他那无形的各种各样的政治帽子,以及他躯体上、心灵里那深深刻上的终生难以消除的伤痕,到处游荡着……。我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是一场真正的梦啊!
        “那个坏蛋呢?”我问:“抓住了吗?”
        “抓住了,单位也没受什么损失,你就放心休息吧。”小丽也像大姐姐一样安慰着我。
        “是呀!小芳,好好休息吧!”孙主任微笑着说:“上级领导表扬你了,县委张书记还特别指示,等你身体恢复了,还要开个大会,号召青年们向你学习呢!”
        “向我学习?”我忽然想起了老林头。
        “那个老林头呢?要不是他……”
        “是呀!”孙主任叹了口气:“老林头也是个好人哪!可惜他已经死了。”
        “死了!”我瞪大了眼睛!小英子急忙扶住我,不让坐起来。
        “是的,那天晚上,你出来叫人,黑老疤就慌了,拼命想摆脱老林头。可老林头就是死死抓住不放手,被他连刺几刀才得以脱身。黑老疤刚一出们,就被孙主任他们抓住了。但是,老林头却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不由得一阵头晕,闭上了眼睛。
        “大家都回去吧,让小芳安静的休息几天就好了,”我似乎听到孙主任这样说道。

        在安静空旷的大地上,凝滞住我那长长的身影,夕阳以它那柔和悦目的光芒,辉映着我手中一大捧各色的鲜花。脚下的地边埂上,一簇新隆起的黄土,显示出一处孤独的坟茔。
        老林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他坎坷的一生中,这些过去曾经有过的东西,早已随着他的命运发展而失去了。所以,他的坟前显的冷冷清清。我望着手中的鲜花,记起今天下午的情景:
在热烈的掌声中,几个男女小学生向我敬礼,并送上了一大捧各色鲜花。张书记在他的讲话中,表彰了我勇斗恶人的精神,他号召青年们向我学习。一千多青年、团员也向我鼓掌致敬,大家还喊了许多向我学习的口号。
        我的内心却十分惭愧,我知道自己不配这样的荣誉,也不配团委发给自己的那方镜框奖状,上面写着:“模范团员。”但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是在大会结束后就跑到这里来了。
        我慢慢的把这些各色鲜花放在坟头,默默的站立着。老林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个恶棍黑老疤,也许会受到应有的惩处,但老林头这一生的坎坷遭遇有谁知道!他蒙受的个种非人的待遇是否合理?他的各种不良的政治、非政治的罪名是否真实呢?他心灵上那厚厚的灰尘,又有谁能为他抚去呢?
        一阵风吹来,把这些鲜花吹散。我重新把它们收拢起来,用一段小绳扎住,又找了一块大土块压在上面。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又有什么用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把这些花送给他,与其说是安慰他那悲苦的、在恶梦中死去的灵魂,还不如说是安慰我这颗侥幸的在恶梦中苏醒的灵魂。
        风,在静静的吹着,
        树叶,悄悄的发出沙沙声。
        “再见了,老林头!”
        我那长长的身影,渐渐地淹没在暮色苍茫之中。


                                                  一九八0年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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