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园笔会第一卷
 


未践的诺言
  作者:同野         上传时间: 2006/4/18  

 

      有诺有践,心里会平静、塌实,更多的时候会有一种快感。诺言既出,想践行的时候,你却发现没有机会了,顿时会产生一种歉疚、不安,甚至不胜彷徨,千金难赎。窝在我心里的未践诺言,竟然有数条,最让我难以心安的,是对一个老人的承诺没有兑现。
        我的爷爷是一位梨园老人,生旦净丑他全拿得下来。不知怎的,他在家明明是老大,人们却总是称他“四叔”、“四爷”,我猜可能是他早年拜师学艺的排行吧。他所唱的戏叫做柳河梆子,这一剧种的传人,有的死了,有的失去了音信,他活着就等于柳河梆子还活着。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上小学、初中,课业挺轻松的,在帮大人们劳作之余,我一遍遍翻看父亲存放的《说岳全传》、《水浒传》、《镜花缘》等屈指可数的几本书。爷爷感到了我对书的渴望,于是就每天晚上给我唱他的戏,从他最拿手的《梁祝》开始,继而旦角戏《西厢记》、《天仙配》、《断桥》,武生戏《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鼠闹东京》,三字打头的《三请樊梨花》、《三打陶三春》、《三英战吕布》、《三斧子定瓦岗》,净角戏《秦琼卖马》、《呼延庆打擂》,老生戏《金沙滩》、《审潘洪》、《寇准背靴》,黑头戏《狸猫换太子》、《秦香莲》、《下陈州》等等,一出出直令我陶醉不已。
        一开始,只是他自己给我一个人唱,父母亲没什么农活了偶尔也在场听听。后来二爷加入进来,操起二胡伴奏,有时候两个老弟兄竟然能对唱。这动静一大,引来了街坊四邻的极大兴趣,他们把二老请到街门口的石桌旁,围拢一圈人,一晚上唱两三个钟头。这使得当时文化生活极其匮乏的人们,如同饱享山珍海味一般,就连我这个学生走在街上,也有不少人打招呼。有的窃窃议论:“这是四叔的大孙子”、“真有福气”、“四叔专门给他一个人唱戏,只有皇帝才有这福气。”……,后来我才明白,当时被样板戏控制了十数年的人们,偶尔听到别样的戏腔、戏文,很是遐意。而且在我们镇子上,爷爷又是头一个突破样板戏而唱传统戏的。
        我为着有这样一位人人敬仰的爷爷而自豪,也深深为爷爷精深的戏功所折服。他一个八旬老人,唱旦角竟然声情并茂,唱净角则文武兼备,唱老生字正腔圆,唱黑头振聋发聩。时而文静如闺阁小姐,时而舞动似疆场秦琼。在我眼中,他是那样高大,那样杰出。我忍不住要了解爷爷的全部,开始探究他的根底了,爷爷特喜欢我对他过去辉煌的刨根问底,往往我问一个问题,他就给我讲一大堆出来。有一次我问爷爷:“你有那么多的戏文,把他都记下来多好啊。”
        “我怎么不想哦,但我是个文盲啊。”
        “你不认字?!那你当年咋学戏啊?”
        “全靠背啊。”
        “这么多戏,你咋背嘛?”
        “要养活一家老小,就得当角儿,不会戏文咋当角儿呢。”
        我一时愕然。
        他越讲越起劲,我也越听越着迷,有时候忘了休息时间,妈妈就站出来了:“他爷爷,让你孙子早点睡吧,他明天要上学呢。”这时,爷爷才看看表:“别慌,说个疙结头就睡。”原来,爷爷因为拒绝了跟老板为汉奸唱堂会,愤而离班,回乡务农,后来他就听说戏班解散了,没有了下梢。直到淇县城解放,他组织了邻近村镇的几个师兄弟,临时搭班,为欢迎解放军连唱了三天柳河梆子,这时候,镇子上的人们才知道他多少年前在外谋生,是干梨园的。
        他说到给解放军唱戏,简直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因为自那年欢迎过解放军后,不但没人看不起他这个唱戏的,而且镇里村里,年年闹元宵都让他和二爷组织文艺活动。他带一拨人踩高跷,二爷带一拨人跑旱船,一个门里的两弟兄带出两个文艺演出队,这是何等风光、何等了得啊。
        爷爷带的高跷队,木腿长三尺三,取桃园三结义之数。人人扮起戏装,有包公及王马张赵四护卫,有杨令公及七郎八虎,有三侠五义等等。他往往扮五义中的白玉堂,演的是盗取襄阳王的盟单一出,凭着他在戏班里练就的一身功夫,三张八仙桌摞起来,权作襄阳王藏盟单的高楼。他于是一个箭步腾空而起,耍一个鹞子翻身,然后稳稳落地。每到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满城人跟着他的高跷队跑,有一年把城河桥都挤垮了。说到这里,他指责如今高跷队的木腿只剩下一尺半高了,功夫也不怎么样了,哪里还有正宗高跷的味道哦。
        二爷的旱船队,四条船,船身长七尺七,应着董永和七仙女的七七之会,演的是许仙断桥遇着白素贞,有唱有演,船随戏动,人带船转,引得人们喝彩不断。他介绍二爷的旱船队时,也感叹如今的旱船不满他的意。
        这一切,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我要动笔把他的戏文和他的生平记录下来。当我把想法告诉爷爷后,爷爷高兴极了,但他想了想,问我:“戏文好说,你会记曲牌吗?”
        我当时上初中一年级,“什么是曲牌啊?”
        “就是乐谱啊。”我摇摇头,又赶忙说:“我们开有音乐课,老师总会教的。”爷爷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我这戏以后不会有人学了,记了也没用。”
        “咋没用,老百姓爱听,我看有用。我回头多学点音乐知识,把你的戏好好记下来,总有一天会有人学的。”爷爷抚弄着我的头,停了好久没说话,“那以后我不唱了,也不讲了,不影响你学习。你可要好好学习啊。”
        没想到,爷爷在沉默中度过了不到一年时间,撒手归天了。那天中午,自习课结束放学好久了我才把作业做完,刚要出教室,一位同学去而复返,急冲冲上气不接下气“你快回家吧,你爸爸有急事找你。”
        我一溜小跑,半路上碰见爸爸,从来不大出汗的爸爸满头大汗,悲悲凄凄:“快,快,快回家。”
        “咋了?”
        “你爷爷要看你,快!”
        “爷爷不是天天看我吗?”
        爸爸愤怒了,“你爷爷不行了,要走了。”他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尖锐难听,直如牛耳尖刀刺入我的耳膜。
        我急速跑回家,扑入爷爷怀里,他已经断气了,双眼睁着,手伸出多长。妈妈、姑姑、爸爸都泪如雨下。姑姑说:“你爷爷一直等你放学,你怎么才来啊,快把他的眼睛合上吧,把他的手放好。”我照做了,爷爷很听话,静静的走了。据姑姑说,他们好几个人都合过爷爷的眼,放过爷爷的手,但都没用。
        他们哪里知道,我跟爷爷许过那个诺言。爷爷兴许在弥留之际要交代什么。我一直猜他可能会告诉我,除了他能给我说柳河梆子,还有谁谁会,他走之后我可以找那个人记录。但是,这只能是一个猜想而已。
        这未践的诺言,就这样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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