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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选萃 - 为苦大师成佛记/殷钟学
为苦大师成佛记/殷钟学
 
作者:殷钟学  加入时间:2015-5-3 16:49:24  点击:
豫南桐柏山中,有一座始建于盛唐时期的佛教寺院——大觉寺。千年古刹经历代高僧募化重修,而今的大觉寺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名扬中外。
眼下正值盛署时节,炎阳如火,来大觉寺拜佛的香客比平日少了许多。巍峨的山门外,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香客,那老者看来已是八旬开外,白发苍苍,皱纹堆叠的脸上,眼睛下边两个大泪囊鼓鼓的,十分惹眼。与老者随行的青年,却显得潇洒干练。青年搀着老者拾阶而上,步入佛主大殿。迎面莲花台上的如来佛金身灿烂,一双悲悯的慈目俯视着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老者取了三柱香,引燃了,恭敬地献插于佛前。然后颤巍巍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连连叩在蒲团前的木架上,口中唔哩唔噜地念叨着外国话。老者起身时,虔诚的老脸上已是泪水莹然。
老者掏出一沓外币,向身边的青年吩咐几句,青年接过,来到掌功德薄的寺僧案前,奉上。执薄僧提笔询问施主姓名,青年嘱:“只记上‘刚安居士’四字即可。”掌薄僧顿悟,远远向那刚安老居士合掌一礼。青年接着对执薄僧提出一个请求。执薄僧稍一沉吟,叫过一个小沙弥吩咐几句,小沙弥转身跑出,片刻转回,带领两位香客向后院走去。
这白发老者是来自日本的石井一郎,佛教在日本也有悠久历史,这位石井先生就是在家修行的俗家弟子。那青年是石井雇请的汉语翻译。刚才石井提出要拜见本寺住持——中外佛教界知名的为苦大师。经小沙弥通报,为苦大师已答应一唔这位远道而来的三宝弟子。
石井被引进后院,眼前的三排僧舍让他大感诧异:这座千年古刹香火鼎盛,信众施舍的善款甚丰,可寺僧居舍却简陋破败:石墙石顶,门窄窗小,这种石房子少说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瘦小枯干的为苦大师出门迎客,大师白须白眉,着一袭宽大的旧灰袍,显得沉静肃穆。石井碎步上前,合掌对为苦大师行了个佛门中称做“毗卢遮那印”的大礼。大师将石井二人引进僧舍就座。为苦大师的净舍是一间窄小的石屋,靠墙的石台上置一块木板,是大师的卧榻。除了地下摆放的几只蒲团,室内便再无长物。宾主三人落坐后,石井的开场白,那青年翻译过来是:“弟子日本国石井一郎,今日有幸得见大师慈颜,乃平生幸事。在下是在日本千叶寺落藉的俗家弟子,法名刚安。大师坐前若能得点拨指教,当不胜荣幸!
为苦大师徐徐答:“老衲愚顽冥钝,只是佛前添灯涤尘的老仆而已,大家同为三宝弟子,勿须虚言奉承。刚安居士,法名可是取自无欲则刚,尘念俱息,心自安闲之意?”
石井频频点头:“是的是的。大师智慧如海,洞若观火,弟子实在佩服!”
为苦大师的净舍屋顶是一层石板,经烈日炙烤,室内便燥热难耐。此时,两位客人已是汗如雨下,咻咻喘息不止。为苦大师却气定神闲,面上无一丝汗息。
大师自语:“心静自然凉。”然后授二客一个呼吸法:舌尖抵上腭,轻呼慢吸,同时心中默念佛号。二人依言一试,稍时汗息。石井更是对大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苦大师问石井:“先生在家修行,可有所得?”
石井经大师一问,面沉沉地许久不答。稍后低声应道:“不敢隐瞒大师,弟子青年时期邪魔侵心,屠戮无辜,作恶多端,罪业深重。晚年回身前顾,寝食不宁,夙夜难寐。一进佛门,方觉身有所依,心静神安。弟子曾是日本侵华时期驻贵县的军曹,遥想当年之恶行,常常乱魔侵心,夜半惊起。若非靠诵经驱心魔,弟子早心智失常了。”
大师顿时双目圆睁,沉沉的目光向石井射去。石井一瞥之下,不敢去迎大师沉重的目意,低首虚望着自己的双脚。小石屋内静静的,空气似乎也凝住了。
许久,为苦大师扬声诵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石井才仿佛从重压中解脱出来。恰巧此时寺内钟鸣,石井问大师:“是晚膳钟吗?”大师摇头道:“是晚课非晚膳,刚安居士,难道不知出家人过午不食的午戒?”
石井大感诧异,问:“大师诺大年纪,难道也持午戒?从午至次晨,十多个小时不进食,大师可奈得?”为苦大师道:“饥饿为病,饭为药石,不病食药,岂非找病?”
石井对这些古老又严苛的修行方式叹服不已,可他毕竟不是为习研佛法而来,直到这时,石井才流露出他的真实意图。石井向大师询问道:“当年在山脚下的王寨村,两个日本士兵狂逞兽欲,残害无辜村民,后失踪。想来是村民出于义愤,将其处死掩埋。他们自然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孽魂堕于阿鼻地狱,数十年烈火烹油,也该洗清他们的罪孽了。故乡亲人拳拳之心,盼枯骨还乡,其情可悯。大师可知这两个孽畜的埋骨处?”
为苦大师默然,许久,轻轻地摇了摇头。
石井告辞出门,却又驻足回头,说仰慕大师若高山仰止,希望为大师静修绵尽薄力,愿捐一笔钱出来,重修僧舍,装上电扇暧气,改善全寺僧众的修行条件。
大师郎声言道:“舍金妆佛,功德无量;献财帛供僧人享乐,则本末倒置。居华屋大宅,食膏粱美味,拥娇妻美妾,非我佛门弟子所为也!”
石井脸一僵,道一声多谢指教,讪讪告辞而去。
午夜时分,一场大雷雨下得正猛,雨箭唰唰疾射在僧舍的石板房顶上,石室便如一只巨大的音箱,嗡嗡作响。为苦大师的净室,一盏青灯如豆,一道闪电划过,将大师的净舍映照得犹如白昼,只见大师盘脚端坐于木榻板上,两手捻动一串佛珠,口中正自念念有词。一声巨雷,山摇地动,为苦大师诵经声音仍不疾不徐,无丝毫异样。
破旧的屋门突然间被推开,一个穿黑雨衣的汉子闯进大师僧舍,带进一股风雨。昏暗的灯光下,但见汉子阔大的面庞上两只豹眼闪着凶光,汉子抢上一步,巨手抓住为苦大师细瘦的胳膊,另一只手已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抵在大师的脖颈上。
大师双目微启,扫一眼身边这个不速之客,又将双目闭了,兀自诵经。两人的身体紧贴着,汉子感觉大师的心跳、呼吸一如往常,身子更无一毫微颤,竟似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汉子意外、惊讶,片刻间,内心里竟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僧,生出一丝无名的畏惧。
汉子提气壮胆,执刀的手一使劲,为苦大师颈上便有一股血线,缓缓地流下来。大师轻声叹道:“可惜——”
汉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狞笑,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怕死呢!”
大师双目微启,望着汉子叹道:“施主差矣!老衲在为你叹息呀,老衲年过八旬,无用之身,死有何惧?只是你正值英壮之年,背上人命官司,既使逃脱一时,最后仍少不得被政府正法。为老衲一具臭皮囊而使施主丧命,老衲罪过不轻!施主要什么尽管拿好了,何必动刀动枪?”为苦大师随之苦笑一声,摇头道:“可惜老衲陋舍并无值钱物品,要使施主雨夜空返,劳而无功了。”
汉子凶巴巴地说:“我不要你的东西,只要你一句话!六十年前,在这后山打死的那两个日本兵,那两具尸体,到底埋在了哪里?”
为苦大师摇头苦笑,道:“何苦为一个不相干的日本人去卖命呢?”大师突然明白了,说:“噢——他给你钱了。是吧?”
汉子点头道:“是啊,不小一笔钱呢!”
为苦大师摇头道:“那日本人也真是聪明,估计他已打探清楚了,我真的知道那两个孽畜的埋骨处。”大师顿一刻,抬头,双目炯炯盯着凶恶的汉子道:“可我绝不会说!你相信我会珍惜这具臭皮囊,而违心说出真相吗?相信吗!”大师的语音不并高,却充满自信与威严,大师瞪视着持刀大汉,正气凛然,好像不是汉子正拿刀逼着他,而是他在逼着对方。
持刀汉子与大师互相瞪视许久,倒是这持刀壮汉先败下阵来,他刚才还满脸凶相,此时已是一副惊惧恐慌的神情,汉子持刀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汉子因为恐惧,加上又在冷雨中跑了半夜,这时竟浑身哆嗦起来,最后,颤抖得牙齿也哒哒地响了起来。
大师双目中顿充满慈悲,注目着这汉子,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汉子无力地说:“我……冷冷冷。”
大师起身,从床板下翻出一件旧夹袍子,给汉子披在身上。大师慈悲地说:“外边风急雨骤,山道难行,你等雨住了再走吧。若信得过老衲,你也可在这里睡一宿,天明了,老衲送你出去。”
汉子顿时羞赧无比,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犹豫一刻,对大师深深鞠一躬,转身冲进了室外急骤的风雨之中。
次晨,已是雨过天晴,大师打开屋门时,见自己昨晚送给那持刀汉子的夹袍子,规规矩矩地放置在门口。大师展颜诵一声:“阿弥陀佛。”
昨夜的一场大雨,将这座千年古刹洗涮得洁净无尘,庄严肃穆的寺院红墙碧瓦,松柏叠翠,逾添圣色。
大觉寺第二进院落,门楣上悬一块“因缘堂”的泥金巨匾。院内森森如盖的古柏间,有一座石砌高台,为苦大师台顶独坐,正在为信众说因缘。红尘中因世路坎坷而心入迷途的男女,四处拥来,等大师妙手解心结。
一个破产商人,本欲自杀,在台下与大师一番对话,心中块垒尽消,向大师一揖,心平气和地离去;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即抢占了刚才商人的位置。大师目光往台下一扫,便看出此人已被邪魔所控。大师不待汉子开口,便扬声道:“冤冤相报,永无终时。茫茫人间,人生如蚁,人死如灰。虫咬兽斗,飞毛溅血,看似残烈无比,到头来只是给茫茫大地添一捧腐土而已!佛云:空既是色,色既是空。一切一切,莫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台下汉子浑身一震,稍倾,从怀中掏出一把带着斑斑血迹的利刃,双手高举过顶,恭谨地向大师递去。大师见汉子心魔已除,便摇摇手,朗声道:“老衲绝对相信这位施主不会再用此物为恶了。去吧。”
汉子将刀子塞还胸中,徐徐走出。这汉子就是前几日那宗轰动全县的杀人案的原凶,汉子下山去公安局自首了。
此时,台前又站了两个人。为苦大师一瞥,蓦然间竟有些把持不住,脸一寒,怔住了。
台下是石井和他的翻译。石井合掌向上一礼,通过翻译向为苦大师发问:“请问大师,何为僧人五戒?”
为苦大师一字字答:“不杀人,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不妄语。”
石井直直地问:“大师可曾犯此五戒吗?”
为苦大师沉沉答:“犯过。”
台下信众哗然,嗡嗡乱作一团。
石井紧紧逼问:“大师犯过哪一戒?”
为苦大师将腰背挺直,面目肃然,对台下众人朗声道:“容老衲从头说起。老衲出生于寺后王寨村,俗家名叫王士成。一九四四年八月四日,驻扎于县城的日寇中,两个畜类来大觉寺游玩,返途经王寨村时,将我妻子女儿先奸后杀。我怒火冲天,伏于村口,寻机用锄头将两寇砸死。将两具尸体掩埋后,怕日寇得讯报复,殃及乡邻,便告知全村人远走避祸。日寇遍寻其士兵不得,兽性大发,将王寨村房屋尽数烧毁,将村中唯一的水井投毒。”
“日寇投降后,王寨村曾有数家欲回迁,但因无饮用之水,无奈中仍居于外乡,王寨村至此不复存在。此事桐柏县志有载。”
“当年老衲执锄头与日寇搏斗中,腿部受伤,无法远逃,就近躲命于大觉寺内。老衲的授业恩师——前任住持方丈无尘大师,不避刀斧之险,将老衲收为弟子,后来又传衣钵于我。”
“老衲礼佛六十二年,于前天犯了妄语戒。前天,台下这位日本国来的石井先生,问我可知道当年那两个日寇的埋骨处?老衲虽未出言,但摇头示以不知。老衲口中虽无妄语吐出,心却已经犯戒。五戒为僧人基本戒律,却也是根本戒条,老衲虽与事后在佛前百般忏悔,想来终不可恕。”
“那两个日酋的骨殖,就埋在后山下那块巨石边。过去这两个孽魂常在夜间作怪,惊扰信众。老衲就刻了一卷《金钢经》在那巨石上,才镇住了两个孽鬼。这就是老衲犯妄语戒的全部经过。”
为苦大师说过,两手按于膝头,闭目端坐,再不发一语。
台下石井呆立许久,骤然扬起双手向台上为苦大师大喊:“大师您心胸宽阔如海,纯洁如镜。我这刚安居士在您面前只是个世井俗物……”
任石井怎样称颂为苦大师,台上大师端坐着一动不动。清风吹过,大师宽大的僧袍衣袂飘飘,瘦小的身躯如山顶青松,傲然挺立于天地间。
原来为苦大师自闭了脉息,已园寂了。
金秋时节,大觉寺的新任住持方丈在禅堂为众弟子说法。今天讲的,是为苦大师在因缘堂白日飞升、脱身成佛的过程。住持僧讲道
西方天际现七彩祥云,香气徐来,仙乐叮咚,接引佛金身现出,夕阳下佛身金光灿烂。仙童下界,携为苦大师慧魂飞升,大师空中端坐莲花台上,随接引佛西天而去。
(原载《新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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